水族是一个具有极强凝聚力和鲜明文化传统的族群，一般知道源自中原夏商时期的滑县豕韦国。但这个豕韦国又是从何而来，往往语焉不详。尤其对豕韦国开国之君彭姓元哲和中途插队鸠占鹊巢的豢龙氏刘累来头，多有误解。事实上，豨韦氏、彭祖、刘累有共同的先祖——西辽河红山文明——如果彭元哲和刘累两位国君与豨韦氏不是同出一源，以夏商流行血缘而非地缘的氏族凝聚力模式，豨韦氏部落绝对不会接受此二人的统治地位。红山文明的另一支显性余脉是发展到漠北大草原的蒙古室韦。谁也不会想到缔造北方草原超级游牧帝国的大英雄成吉思汗与贵州都柳江上游不甚显眼的水族，竟然同根又同种，血脉一家亲！

一、豨韦氏与庄子——不解之缘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豨韦氏是非常古老的氏族，也是存在感相当弱的古老氏族。最早记载并高度评价豨韦氏的先秦人物是庄子及其大作《庄子》。

《庄子 · 内篇 · 大宗师》先是对“道”进行了详细的阐述与解析，接着话锋一转，说到“豨韦氏得之，以挈天地；伏戏氏得之，以袭气母；维斗得之，终古不忒；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勘坏得之，以袭昆仑；冯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处大山；黄帝得之，以登云天；颛顼得之，以处玄宫；禺强得之，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及五伯；傅说得之，以相武丁， 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1”把豨韦氏放在一大堆诸如伏羲、黄帝等华夏人文始祖级著名人物之前，简直有点匪夷所思。相较那些上古著名氏族和人物，豨韦氏向来知名度不高，存在感很低，文明成就并不为人所熟知。比照庄子对伏羲（伏戏）氏特长“以袭气母”的精准描述，与史实无差，“羲”即“气”，风雨雷电之“气”，化生万物之“气”，庄子对豨韦氏“以偰天地”的描述，应该也可采信。

《庄子·外篇·知北游》说：“狶韦氏之囿。黄帝之圃，有虞氏之宫，汤武之室》。1”

《庄子·外物篇》说：“夫尊古而卑今，学者之流也。且以狶韦氏之流观今之世，夫孰能不波？1”

司马彪《注》认为豨韦氏是“上古帝王名。2”

成玄英《疏》认为“豨韦氏，文字已前远古帝王号也。得灵通之道，故能驱驭群品，提挈二仪。又作契字者，契，合也，言能混同万物，符合二仪者也。3”

《成疏》另有“豨韦，三皇已前帝号也。3”

《路史 · 前纪 · 因提纪下》中也提及豨韦氏，位置在有巢氏、燧人氏三皇之前。

总结庄子及后世各注疏，核心观点有三：

其一，豨韦氏是最远古的帝王，其年代为远古文明的黄金时代。

其二，豨韦氏以时间和地位考量，竟可排在“三皇”之前4。

其三，豨韦氏的文明成就与核心专长是“挈天地”，比之伏羲氏的“袭气母”还要高。

庄子乃战国中期人士，其前其后圣贤大师如云，遍览先秦文献为何有且仅有庄子一人对豨韦氏情有独钟，记录最多，评价最高？

查：庄子其人，姓“庄”，名“周”。战国时期宋国蒙地人。宋国是殷商后裔建立的诸侯国，殷商是红山文明直系后代。蒙地自然是因文化地，生活在此地的人与“蒙”有深刻渊源才得以命名。“蒙”字起源与豨韦氏渊源极深，后面第六章详细交代。

庄姓有三个来源：芈姓、子姓和少数民族改姓。‌‌春秋时期的宋国为殷商后裔，子姓。宋戴公名武庄，后代以其名字为氏，称武庄氏，后简化为单姓庄氏。一些北方少数民族如回族、满族、蒙古族等有改姓“庄”。中国少数民族汉化改姓不是随随便便找一个字，所选之字往往与这个少数民族的部分人群有各种深刻的渊源。前述几个少数民族都与豨韦氏有强烈的延续关系。至于有说法庄子是楚国贵族后裔，因避乱迁至宋国，已无法考证，不予讨论。

看来，庄子虽贵为一世圣贤，“老庄”并称，超脱极致，却给予豨韦氏空穴来风式的过分溢美之词，终究摆脱不了子孙给祖先无原则、无底线地歌功颂德、评功摆好的俗人俗套。

二、豨韦氏与红山——鸿雁故乡

按照庄子的说法，豨韦氏上古辉煌，比伏羲氏还早，以占卜之“挈”为特征。在本号《众神归位》前文中已经详细考证了上古文明起源地域单元和著名氏族间的对应关系，“满天星斗”的文明单元都地各有主，人各有家，唯有西辽河流域的红山文化，文明有成就而氏族无对应。如果庄子所言不虚，众多上古文明中，有且仅有红山文明可与豨韦氏对应。

首先，时间上红山文化从距今6500年开始，的确比燧人、伏羲、神农、太皞少皞、盘古、女娲都早，有的甚至早上千年。

其次，红山文明的确成就卓越且特色鲜明，极易给人留下深刻印象。高超的玉器制作技术、敏锐的音乐感知能力、强烈的生命哲学底色，对中华文明影响至深。

第三，所有早期文明中，唯有红山文化因为地处高纬高寒，生育率低死亡率高，笃信天人感应，重视星象占卜，形成一整套礼乐制度并传给其直系后裔陶唐氏族和玄鸟商族，南下中原发扬光大。

最后，从豨韦氏文字本身所保存传递的远古信息看，也与红山文化特征极相契合。“豨韦”是一个相当怪异的汉字组合，尤其是“豨”，初看不明其义。豨，本义为猪，野猪，大猪。韦，古汉语中主要用法是指去毛鞣制过的熟皮。中国先民尽管很早就驯养野猪，河姆渡遗址已有陶猪出土，但尚未形成系统的猪崇拜，更未形成以猪命名的氏族。系统的猪崇拜，考古显示只存在于红山文化之中。内蒙古红山文化遗存中发现猪头龙身玉雕，辽宁牛河梁女神庙

遗址出土猪头神像都是佐证。红山文化所覆盖的燕辽区域也因为高纬高寒正是中国境内重要的优质皮毛产地。

凡此种种，均可证明豨韦氏就是红山文明的主体族群，西辽河燕山一带乃是豨韦氏故里，氏族起源地，日后鸿雁南飞的起点。

红山文明从距今6500延续到5000年结束，再到3750年夏朝二里头少康中兴，期间没有任何关于豨韦氏具体时空轨迹的文献记载和民间传说。直到3750年少康复国定都二里头之时，在今河南滑县境内始有一个叫作豨韦氏的部落在此繁衍生息，但并无其来自何方的说法和记载。中原乃至南方地区的豨韦氏故事，就从这儿开始讲起。

三、豨韦氏与夏朝——异族受宠

豨韦氏的中原故事，从夏朝二里头少康复国开始。

《新唐书 · 宰相世系四 · 上》载：“韦姓出自风姓。颛顼之孙大彭为夏诸侯，少康之世，封其别孙元哲于豕韦，其地滑州韦城是也。豕韦、大彭迭为商伯，周赧王时，始失国，徙居彭城，以国为氏……5”意思是说夏朝东方有彭国（江苏徐州），开国君主的曾孙伯靡帮助夏帝少康复位，立下大功，少康将位于河南滑县的豨韦部落封给伯靡之子（一说之弟）元哲。当时驻有豨韦部落的滑县属于濮阳市，地理位置恰好是所有东北族群南下中原的必经之地。近有商族从河北磁县下七垣遗址继续南迁第一站根据地就在濮阳境内，远到辽宋相争时双方签订澶渊之盟也在濮阳境内。

豨韦氏出现的这个时间和地点，在中华远古史上大有学问！地球历史上曾经发生过著名的Ka4.2千年气候事件，从4200年开始到3900年结束，给中原地区带来了持续的灾难，干旱、洪水以及次生的泥石流、瘟疫、战争交织而发，导致民众九死一生，村庄十室九空。同时，北方气温不断下降，逐渐变得干冷少雨，不再宜居宜农，燕山山脉以北的原住民陆续翻山向南迁徙。因为中原地区文明降低，人口稀少，无论文献记载还是民间记忆，对重大事件都模糊不清，语焉不详。3750年突然出现在滑县境内的豨韦氏，就是此重大历史背景下从东北燕辽南迁的族群之一。以豨韦氏的生存能力和文化特色，如果尧舜禹启时代乃至更早就在此定居活动，雪泥鸿爪，不可能音讯皆无。

《竹书纪年》对“少康复国”也有明确记载：“伯靡杀寒浞，少康自纶归于夏邑。6”伯靡是彭国开国之君彭祖曾孙，“纶”指当时的虞国。彭祖曾孙伯靡杀死寒浞，助少康夺回王位，少康从虞国回到夏邑，伯靡之子（弟）元哲也就随即受封并之于豨韦封地，开基建国。

一般认为，彭祖是黄帝后裔，颛顼之孙，此说大大存疑！

第一，司马迁在《史记》中也说尧舜均为黄帝后裔，实则只是部族联姻，有母系关联，非父系血脉。

第二，彭意为“鼓声”。华夏远古文明中，只有红山人最重视鼓乐，才最可能以鼓声为氏族之名。史载涿鹿之战玄女还送给黄帝80面夔牛鼓，彭祖的父系族源应来自红山。

第三，彭祖在历史记录中的时间，恰好在帝尧之时。帝尧来自红山，彭祖极有可能与帝尧一道自红山来到中原，扮演帝尧陶寺王国股肱之臣的重要角色。

第四，夏商时期还以血缘认同为主，尚未流行地缘认同。让一个外姓人去统治以氏族血缘关系为纽带的诸侯国完全不可想象。夏王再愚蠢也不会冒如此天下之大不韪，豨韦部落再软弱也绝对不会接受。

经此一封，等于是中原王朝对外来黑户豨韦部落地位的认同，豨韦氏从部落上升为诸侯国家。此豨韦国彭氏元哲一系王室曾有过一段搞笑的国祚中断，缘起一个搞笑的历史人物的滑稽经历。《左传》杜预有注：“豕韦复国至商而灭。7”《竹书纪年》载：“帝孔甲，元年乙巳，帝即位……废豕韦氏，使刘累豢龙……6”夏帝孔甲即位不久，信任会养龙的刘累，让刘累替代韦国国君。与前述彭祖一样，一般以为刘累之于豨韦氏是外人，非也！史载刘累本是陶唐氏后裔，与豨韦氏一脉同出，俱是红山后裔。刘累当豨韦国君，并非外人当政，而是同族同源。换汤不换药，换君不换族。不久，刘累把龙养死吓得连夜出逃躲避，孔甲又恢复了豕韦国原先彭姓元哲一系的国祚。

从孔甲开始，夏朝开始衰败，所谓“孔甲乱夏”。豨韦国乱中崛起，成为夏都二里头东方强盛的诸侯。东汉应劭《风俗通 · 皇霸》中载，时有“五伯”，也即“五霸”，豨韦国名列其一。其兄弟之邦彭国，也是当时东方强国。

在记述殷商发迹史特别是歌颂商汤功德的长篇叙事赞歌《诗经 · 商颂 · 长发》中，“韦顾既伐，昆吾夏桀8”是对夏朝覆灭最后历程的著名先秦文献记载。成汤逐步剪除夏桀的周边盟友，韦国和顾国是最后两家。有解释韦即“卫”，保卫；顾即“哨”，打探。两家被灭之后就直捣龙门偃师二里头夏都。可能有人会问，不还有昆吾国吗？是，是还有个昆吾国，但昆吾氏就是夏朝皇族，夏桀就是昆吾国的国王，夏桀和昆吾不是两家，而是一体。韦顾之韦就是指豕韦国。可见，豨韦氏和豕韦国在有夏一朝地位非常之高，是核心圈内的核心层。

四、豨韦氏与商朝——同族内讧

《唐书》《中国姓氏大全》《绎史》《路史》《帝系谱》等都有记载：夏帝少康封包羲后裔彭祖之孙彭姓元哲为包姓豕韦奉祀包羲，立豕韦国（今河南滑县一带），商武丁灭豕韦部，一部分北迁东北为东胡包豕韦，《隋书》《北史》译为钵室韦。《元和姓纂》《国语》《史记》《帝系谱》也有载：包羲娶少典生黄帝，黄帝后裔彭祖别孙元哲为豕韦，至商武丁五十年打败包豕韦氏，灭其国。

《史记集解》引贾逵说：祝融之后封于豕韦，殷武丁灭之，周代南迁的豕韦元哲后代另一支复国。武王伐纣时韦方国君韦遐派军参战，立战功，赏“韦伯”，封于祖先故地豕韦；后迁于防城（山东成武）；春秋时又迁于彭国（江苏徐州）；后韦伯国君入朝担任史官。

且不管“北迁东北为东胡包豕韦”记载的明显错误，如此众多文献记载商王武丁灭豕韦国，且有具体时间“武丁五十年”，当为历史上真实发生的重大事件。

韦顾既“伐”，而非国“灭“。商汤灭夏的紧要关头，韦国做出明智选择，归顺商朝。汉书《韦贤传》中明确记载：“肃肃我祖，国自豕韦……总齐群邦，以翼大商……”，意指韦国不但归顺商汤，甚至起而号召天下群邦助商灭夏。作为夏朝重要邦国，夏桀核心盟友，韦国带头反戈一击，于理，于情，似乎都颇为不合。事实上，只要了解历史渊源，韦商二族老祖宗在红山时期本为一家，同出一源，豕韦国在稍作象征性抵抗后即归顺旧友兄邦，才是人之常情，国之常性。

彭韦二国助商有功，论功行赏，在商朝开国之后均享有伯爵，开始了与老兄弟的蜜月之旅。《国语 · 郑语》明确记载：“大彭、豕韦为商伯。9”商初，韦彭二国也曾与其他方国一样，尽心尽力应召参与商王征伐各地。《竹书纪年辑证》：“彭伯、韦伯伐班方。6”

说回归旧邦也好，左右逢源也罢，商代初中期豨韦国着实风光了一阵。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随之而来的桥段，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豕韦与商朝反目成仇，终致灭国之灾。一般的说法是随着韦国在商朝政治地位的不断拔高，渐渐开始傲视群雄，自以为凭借兄弟同盟彭国和诸稽国（彭韦二国兄弟之邦）的力量可以称雄东方，可以不把商王放在眼里了，甚至拒绝朝贡。一代雄主武丁登基，忍无可忍，无需再忍，终于痛下杀手，于武丁四十三年和武丁五十年先后灭掉彭、韦、诸稽三个兄弟方国。以商王一贯性格，要么不做，要么做绝，韦国被灭，结局自然不会好。甲骨卜辞有载：“癸未卜、烧俘韦。10”商王对豕韦子民进行了报复性的烧杀抢虐，国人逃散，各找生路。

仔细分析，韦商反目，依笔者看主要责任应不在韦，而在商。殷商以北方游耕之性酷爱干净整洁，不喜黄河浑浊，至盘庚始迁殷。本来商朝建都郑亳，也即郑州，离滑县豕韦国商有100多公里，中间还隔着黄河，大家相安无事。非得迁都殷地，距豕韦国仅几十公里，按后来的话说豕韦国此时已属京畿要冲，王室直隶。低头不见抬头见，瓜田李下，难免抵牾。况且双方俱是北方彪悍红山后裔，非礼仪廉耻之邦，多桀骜不驯之徒，相安无事绝难长久。再者，迁都殷地，必要大兴土木，大征良地，一举一动都会大动近在咫尺的豨韦氏奶酪。站在豨韦氏立场，是你商王上门找麻烦抢资源，是可忍，孰不可忍！反目成仇，在所难免。

武丁一朝相当漫长，前后延续了五十九年，寿命之长执政之久在遥远的上古简直就是一个奇迹。在漫长的武丁统治时期，两个关系不错的盟友从矛盾、翻脸、战争，直到灭国，不会在旦夕之间。近在咫尺与最高统治者矛盾不断激化，豨韦氏也会主动或者被迫分散向远处迁徙。东向宜居之地早有有力部族存在，西向是高大峻拔的太行山脉，北向是商朝来路且气候干冷，唯有南方是唯一可以迁徙并远离武丁之地。于是，豨韦氏迈出了走向中国南方的第一步，逐步迁徙到豫东南皖北的睢水流域。迁徙到睢水流域的豨韦氏族众之中，开始流行一句近乎犹太人“我与上帝有个约定”的谶语“喝睢水，成睢人”。这句话乍听显得有些突兀，深层次心理学分析，极有可能反映了豨韦氏整族痛恨武丁，脱离商朝，别开生面，另成一家的坚定决心。事实上，这句谶语也的确成功地给豨韦氏打上了终身的烙印，一直延续到3000多年后的今天还在豨韦氏后裔南方水族流行。

豨韦氏在睢水流域应该只逗留了几十年，具体起止时间已无从考证。武丁五十年老家滑县的豕韦国被武丁所灭，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睢水流域新落脚地离王都殷墟还是不远，自然也无法再待下去，只能继续向南迁移。

若干年后武王灭商，三兄弟的彭国后人响应，成为牧野八师之一。留在中原的豕韦氏余脉也得以在先祖曾经的封地滑县东南重新获封。重建的韦国一直延续到战国才灭亡，给中原地区留下一个排名第50位的中国大姓——韦姓。

故事说到这，豨韦氏的传奇历史远远没有结束。当年留在北方西辽河流域的豨韦氏默默繁衍生息，终于在红山文化消亡3800年后，在遥远的漠北掀起狂涛巨澜，人类历史上疆域最大的帝国横空出世。

从睢水流域继续南迁的豨韦氏则把中原发达的以青铜为核心的文明带到长江流域、珠江流域，沿途给南方中国尤其是岭南地区广大疆域烙下浓墨重彩的豨韦氏印记，最终形成了特立独行的现代水族。

五、豨韦氏北极——蒙古室韦

作为辉煌红山文明的创造主体族群，豨韦氏尽管南下中原继续书写属于自己的历史，但并非所有豨韦氏人都离开了故土红山，西辽河也未变为完全无法生存的不毛之地。人类历史每有重大变故导致一个族群迁徙计划产生，最终结果总是有的人走，有的人留。是走是留，是祸是福，成功失败，辉煌暗淡，全凭运气。留在西辽河流域的豨韦氏，逐渐转变了生产方式，从农耕走向游牧，完成了人类适应自然的一次华丽转身，继续延展东北的光辉历史，自身也成为东北灿烂文化的核心成分。

一鲸落，万物生！辉煌的红山文明之后，辽阔的东北大地，族群成分异常纷纭繁杂。综合族群源头、名称演变、风俗习惯、空间分布多个维度等因素，东北历史族系大致可以分为三大谱系。

三大族系繁衍生息与开枝散叶的区域，大致可以区分为东北地区的中、东、西部，分别指向农耕、渔猎、游牧三种文明内核和性格特征。当然，东北大地空旷，往来驰奔，行踪无定，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加之语言庞驳，记忆混杂，不可能有纯粹单一族群。

从谱系看，东胡可能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支，也可能是与红山文化血缘关系最近的后裔主体。《史记》载：“在匈奴东，故曰东胡。11”显然，东胡名称不是自称，而是他称、外称。东胡人如何自称，历史并没有记载。公元前5至前3世纪，东胡各部落还处于原始氏族社会发展阶段，过着“俗随水草，居无常处”的生活。

4世纪中叶，东胡主要支系鲜卑人的一支，自号“契丹”，生活在潢水和老哈河流域一带。居于兴安岭以西（今呼伦贝尔地区）的鲜卑人一支，称为“室韦”。室韦，始见于《魏书》，作失韦。室韦与契丹同出一源，以兴安岭为界，“南者为契丹，在北者号为室韦12”——《北史》卷94《室韦传》。室韦与契丹的分野，极有可能延续了红山文明南部与北部最初族源的分野。南方红山人来自后岗一期文化，北方人是西辽河土著。当初的韦、商内讧，“韦”很可能是室韦祖先，豨韦、豕韦、室韦、失韦，只需望文生义即知乃同一族群于不同时代的称号；“商”很可能是契丹祖先，因为商族一世祖就叫“契”，契丹国统治核心西辽河上游小两河流域就是当年红山文化勃兴的核心区。

隋代，室韦分为南室韦、北室韦、钵室韦、深末怛室韦、大室韦5大部分。唐代，室韦分成岭西室韦、山北室韦、黄头室韦、大如者室韦、小如者室韦、婆莴室韦、讷北支室韦9部分。直到此时，各个室韦部族在父权家族中仍保留着明显的母权制遗迹：男子娶妻，要在岳丈家劳动三年，才能领回妻子，与4000年前红山文明流行的母系形态一脉相承。

古老室韦人漫长历史活动轨迹的辉煌顶点和地理北极，由室韦人的一支，一个在“室韦”前面加了定语“蒙兀”，称作“蒙兀室韦”的部落，诞生的一位不世出的大英雄成吉思汗所完成。1206年，铁木真在斡难河畔举行的忽里勒台（大聚会）上被推举为蒙古大汗，号成吉思汗，建立了大蒙古国。“蒙古（兀）”之名也非凭空而来，而是大有讲究，后面第六章将会交代。大蒙古国建立之后，中国北方第一次出现了统一各个部落而成的强大稳定并不断发展的民族——蒙古族。蒙古人把勇士称为“巴图鲁”，本义为公野猪，足见蒙古人也很崇拜（野）猪。

六、豨韦氏南极——贵州水族

水族从睢水流域向南迁徙的历程，水族今天的民族特色与殷商王朝高度相似，水族与侗族同出一源等等，都已经本号前文《水族的起源——一场“胸有成竹”的千里奔赴》中作了详细交代，不再赘述。本文仅从水族代表性姓名文字训诂的角度揭示水族与豨韦氏乃至红山文明的血脉文脉关联。

作为少数民族，水族的各个姓氏既有自身的历史渊源，也深受汉族文化影响，不仅是血缘关系的标识，更承载着水族的文字传承、宗族制度和迁徙历史。其中一些主要姓氏，仍旧携带着5000多年前燕辽红山文化的清晰印记，与北方的风俗遗存遥相呼应，见证着先民遥远艰辛的迁徙与传承。某些内在关联，出乎常识之外。本文仅举五个姓氏：韦、扬、蒙、刘、罗。

1、韦姓

水族第一大姓。在水族中分布广泛，这件事本身，就在相当程度上说明了水族的族群来源特征为豨韦氏。从柳州等城市名称来自于水族的“卯”时祭祀，水族携带的中原先进文明对西南地区影响深远，壮族和布依族的韦姓极有可能也是来自于水族和豨韦氏。

韦：会意字。商代金文“韦”字，中部是“囗（wéi）”，像城邑，也作声旁；城邑四周是“止”字，为“趾”的初文，像人足。有三种含义：一指包围，四“止”环绕城邑，自然有包围的意思。二指守卫，早期文字中“韦”所从“止”大部分都有方向性，脚趾的方向就是行进的方向，人在城邑四周巡逻即为卫。三指违背，从金文看，周围的“止”两两相背，有违背意。“违背”其实为引申义。《汉语大字典》说韦、围、卫实本一字，后世为了意义区分更鲜明，改造成韦、围、卫、违四个字，各有专用。今简化字虽然省减了笔画，但韦、违、卫、围四个字的专项职能仍然未变。

“韦”字的原初字义“围”与“卫”，说明豨韦氏即便在善战的红山人群中也具有第一战斗力，在远古红山文明中处于保卫整个族群安危的关键性地位。

2、杨姓

水族重要的大姓。多集中在与其他民族混居的村寨，如荔波、独山等地，似乎是一个颇具汉族色彩的姓氏。其实，“杨”字本身的造字结构已经透露出与豨韦氏及红山文化的深刻关联。还记得前文提到《庄子》中有‘豨韦氏得之，以挈天地。”这个“挈天地”在远古并没有那么神秘高大上，就是“占卜”。中国传统语境中，有一个专门用来拔高占卜行为的字，就是“易”，非常直观——白天与黑夜之间的日月变换，即为“易”。今天河北保定还有易县，历史上曾经是有易氏所居之地，后来被上甲微为报杀父之仇灭族，足见“易”是红山文明及商族生产生活中特别重要的文化形态。殷商王朝开国一世祖成汤，在甲骨文中本写作成唐、武唐，但先秦传世文献中都变为同音“成汤”，“汤”字构型“水”+“易”，显然也是殷商继承红山占卜文化在最高统治者称号中的表现。

由红山及其直系后裔陶唐、豨韦、殷商的后世子孙在姓氏当中，以包含“易”的汉字为姓，自是题中应有之义。“木”“易”为“杨”，杨姓在水族占据重要位置，正是水族为红山传人豨韦氏后裔传奇历史的真实写照。大胆猜想，当年在红山、陶唐、豨韦、殷商的占卜体系中，杨树极有可能是重要的木质道具原材料。

今天的水族自己对“易”也很有感情。水书就是水族传承祖先占卜易学文化的活态载体。《中国水书探析》旗帜鲜明地表示：“水书是古代数易，这已是无争的事实。13”《易经》尽管发源于中原黄河中游，但《易》有三经，水书即失传的《连山易》，是很多研究水族文化和易经者的共识。

3、蒙姓

水族独特的姓氏。水族古歌中提及蒙姓祖先的迁徙故事，使得蒙姓在水族历史中显得异乎寻常。与韦姓一样，苗族侗族的蒙姓也极有可能来自于水族的蒙姓。

“蒙”，本义为“覆盖”，到今天也都未曾失去，还是其主要含义与用法。蒙字有一个平时不太为人所注意的部首“豕”。甲骨文和小篆中“蒙”，上面“冒”，下面“隹”或“豕”，表示把鸟或野猪罩住。从最终结构定型上冒下猪看，蒙字的最初含义大概率主要与捕捉、驯养野猪有关，而来自红山的豨韦氏也正是此义。

“蒙”，在古代还有另一种特别重要的含义，指一种名目繁多的常见植物。《尔雅 · 释草》：“蒙，王女也。14”《注》：“女萝别名。14”《尔雅》又有：“唐，蒙，女萝；女萝，菟丝。14”这意味着蒙、王女、唐。女萝都是同一种植物，也就是菟丝——五名一植‌。查菟丝子广泛分布在中国北方，尤以辽宁多有生长。“蒙”又叫“王女”，显然身份高贵，不是普通植物。又叫“唐”，则更意味深长。《诗经 · 鄘风 · 桑中》吟咏：

爰采唐矣？沬之乡矣。云谁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爰采麦矣？沬之北矣。云谁之思？美孟弋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爰采葑矣？沬之东矣。云谁之思？美孟庸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8。

故事发生地“桑中”，卫国地名，亦名桑间，恰恰就在今河南滑县东北，本文的主角豕韦国所在地。巧合吗？显然不是。早在《诗经》的时代，蒙草菟丝子就叫“唐”了。在本号前文《陶唐之路》中已经考证，“唐”在华夏远古是如雷贯耳、大名鼎鼎的陶唐氏。陶唐氏也是红山文化的直系后裔，先豕韦氏一步进入中原，开创了著名的唐尧文明。同样也叫室（豕）韦的蒙古族，为什么后来在室韦之前再加上蒙兀（古）二字形成著名的蒙兀室韦，没有人知道，似乎也无人考证过。从菟丝子就是“蒙”，还是“唐”的线索，似乎能够某种程度上触及到历史的脉搏与文明的真相——在曾经的红山文明豨韦氏族中，产生了基于有鲜明特色植物菟丝子的，极有可能与女性乃至爱情有关的图腾崇拜“蒙”。

4、刘姓

在本号考证“龙图腾”起源说到豢龙氏刘累时，讨论过刘姓与红山和殷商的关系。

刘的繁体字是“劉”，著名的“金”“卯”“刀”结构，在《宰相刘罗锅》等电视剧中被反复用作桥段。此造字原理完全体现了殷商王朝的祭祀场景——“卯”时是商朝每天祭祀选择的时间，早上5点到7点，生命开始萌动，阳气即将升腾的时段；“金”是祭祀时必然要用到的青铜礼器，包括鼎、尊、爵、豆甚至编钟等一系列金属青铜制造的祭祀重器；“刀”则更彰显了殷商王朝的祭祀特点，以活物甚至活人祭祀。活物或活人，也就是俗称的牺牲摆上祭台之后，必然要有操刀手持锋利祭刀将其杀死、解剖，敬奉天地、先祖。这个操刀手在商王朝应该拥有极高的地位，也许除了皇室，就属此类人地位高。祭祀场景的核心元素金”“卯”“刀”合成一个“刘”字，作为自己家族的姓氏，在殷商一朝应该是至高的荣誉和流行的做法。

刘姓公认的始祖刘累，就是陶唐氏帝尧的直系后裔，也是刘姓乃红山后裔的另外一个直接证据。

5、罗姓

罗也是水族姓氏之一。前面提到菟丝子“蒙”即“女萝”，已经包含了红山文明与罗相关的生产生活方式以及植物图腾崇拜。萝的主要部首就是“罗”。 罗始见于商代甲骨文，古字形从网从鸟（隹），表示捕鸟的网，本义指“张网捕捉”。而确有一个历史成语典故关于“张网捕捉”——“网开一面”，最早出自司马迁《史记 · 殷本纪》，典故与商汤有关。‌汤‌是商朝一世祖，看到有人张网捕鸟，便劝其撤掉三面网，只留一面，并祈祷说：“鸟儿啊，你们愿意往左就往左飞，愿意往右就往右飞，实在不想活了，就飞到网里来吧。”这一行为体现了他的仁慈和宽厚。商汤网开一面的举动迅速传开，仁德之心受到广泛称赞，有助于他推翻夏桀残暴统治，建立商朝，并成为中国历史上一位圣王明君。

连商朝最高统治者都参与张网捕鸟，足见此风俗应是商族普遍传统，也完全符合红山文化在广阔的西辽河流域生存繁衍的人类学行为特征。张网捕鸟是技术含量很高的捕猎手段，那些专事张网捕鸟、擅长张网捕鸟、以张网捕鸟为生、以张网捕鸟为荣的个人、家庭、家族最终以“罗”为氏族图腾，取“罗”为家族姓氏，则是顺理成章的事。

‌如果细心考究，水族姓氏当中，乃至中国绝大多数少数民族的姓氏中，一定保留了大量远古文明起源与族群形成的人类学信息。

最后，谈谈三都水族自治县的名字三都。众所周知，“三都”不是三个都，而是来自于1942年当地两个县级行政区划的合并。“三”为三合县，天河、地河、马场河三河汇合之地；“都”为都江县，都柳江上游段称为都江。一般三都名称的渊源追溯也就到此为止，都江之都究竟何源何义，无人深究，没人知道。

按照汉字造字原理，“⻏”部在左为山，在右为邑。“都”为“者”+“⻏”——意指“者”族人口增多，蓬勃兴旺，已经建城造邑，独霸一方。而“都”字恰恰与源自红山文明的远古猪崇拜的“猪”字有相同的“者”部，考虑到水族先祖豨韦氏就是来自于红山文明的族群且长期传承猪崇拜乃至直接以猪之另字“豨”命名氏族，三都之“都”是否与远古猪崇拜一脉相承，值得思考与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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